# 第七章:灰色地带 ## 第七章:灰色地带 用户测试后的那一周,大卫连闹钟都懒得设了。 不是下定决心不设,纯粹是忘了,或者说——根本不在乎。哪种,已经分不清了。 他什么时候醒就什么时候起。通常是上午十点。有时候十一点。还有一次,周四,下午一点四十七分才醒,阳光透过百叶窗,把屋子切割成明暗分明的几何图案。 屋里一股陈味儿。谈不上难闻,就是那种“有人住过”的气味。水池里摞着没洗的碗,桌上放着一只干透了的咖啡杯,衣服堆在衣橱旁边。他本来打算洗的。啥时候?上周?还是上上周? 时间变得奇怪,日子搅成一锅粥。 --- 也许是周一,大卫花了四个小时修了内容排序器的一个 bug。 不是因为这事儿多重要——这套方案本来就错了,十二个测试用户都说了:“这和别的平台没啥区别。” 但总不能一直盯着墙发呆吧。 于是他修完 bug,代码编译通过,所有测试绿灯,成就感维持了大概三十秒。 然后,就是空白。 他合上电脑,打开冰箱——剩下的还是米饭和鸡蛋。多长时间没换花样了?米袋子快见底了,他觉得自己应该去补货。 但他没去。 鸡蛋炒散,没加盐,站在操作台边吃,没啥味道,一口一口咽下去。盘子直接扔到水池里,和其他碗碟混在一块。 屋里很安静,窗外城市的声音隐约传进来,汽车、说话声,还有楼下某户人家的音乐嗨得震天响。 大卫回到书桌前,坐下。电脑合着,手机扣着。墙上的白板还写着他们三月份的乐观计划:“MVP 完成:5月15日。” 现在是六月,还是六月底,快七月了。 他应该擦掉它。 但他没有。 他只是坐着。 --- 周二(大概是周二),Alex 发了三条消息。 “你还好吗?” “下午要不要聊聊?” “大卫?” 大卫看到了消息,但没有回复。 不是因为生气,更不是故意躲着。 他只是……真没什么可说的。 总不能说“我很好”吧?他一点都不好。“我们要转型”?转去哪里?“我在想下一步”?其实啥都没想,啥都没干。 晚上六点左右——他猜是六点,天色已经暗下来了——大卫拿起手机,打开消息框,输入:“抱歉,最近有点忙,改天聊。” 删掉了。 又输入:“状态不太好,想静静。” 又删掉。 最后发了句:“嗯,我挺好的。” Alex 秒回:“OK,想聊再叫我。” 大卫又把手机扣了过去。 撒谎其实很简单,省劲多了,真情实感太费力了。 --- 周三,他中午才起床。 不是因为困,前一晚睡了十一小时。只是——反正起床也没啥意义。 银行账户里还有三万六千八百刀,房租六天后就要交了,1600 一个月。交完剩三万五。八个月的 runway 变成七个月,七个月变六个月,不管他干不干活,倒计时都在继续。 大卫躺在床上,盯着天花板,看见了一道细裂纹,以前从没注意过。裂纹从灯座边上一路蔓延到墙角。 这条裂缝,到底啥时候出现的? 他盯着裂缝看了四十分钟。 最后是膀胱抗议,他才起身。进了卫生间,镜子里的人一脸邋遢,胡子拉碴,头发油腻,眼神呆滞。 他看起来像个放弃了自己的人。 这就是“放弃”吗? 大卫也说不上来,更没力气去搞明白。 他拖着步子进厨房,冰箱几乎空了。鸡蛋吃完了,只剩点米,一些调料,还有三周前 Alex 留下的啤酒。 他应该去超市。 但他没动。煮了杯黑咖啡,没牛奶,味道苦得发焦,还是喝了下去。 又回到床上,把笔记本抱到怀里,打开。 原型页面还挂着,忘记关了。 屏幕顶上还写着好奇心问题:“你真正想了解什么?” 他直接关掉。 打开邮箱,未读邮件47封。大概率一半来自妈妈,一半 Alex,还有一堆永远没退订的自动推送。 他没有点开。 关掉邮箱,合上电脑,放地上。 重新躺好。 天花板上的裂缝还在。 --- 周四,妈妈打来电话。 他接了,立马后悔。 “大卫?”妈妈声音里带着担忧,“我一直给你打电话,你怎么不接啊?” “啊,最近挺忙的。” “忙啥?” “工作,公司那边。” “公司怎么样了?” 问题在空气里悬着——怎么样了? 失败了,正要失败,基本凉透了。十二个用户说“这和别的平台没区别”,八千刀打水漂,还剩七个月 runway,没有方向,没有动力。 “还行吧。”大卫说。 “你爸问你八月他生日能不能回来?” 八月,两个月以后。那时候他还在折腾这个项目吗?还是已经回去打工,把这段经历归档成“人生教训”? “可能吧,我看看时间。” “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。” “我知道,抱歉,最近真的……挺忙的。” 他没说完。 电话那头沉默了,妈妈总能听出来他在撒谎。 “有好好吃饭吗?”她轻声问。 “有。” “吃正经饭没?” “吃,妈,放心。” 又是一阵沉默。 “好吧,”她终于说,“下周记得给我打电话。” “好。” 挂了电话,大卫一点感觉都没有。没愧疚,也没温情,就是——空白。 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? 他已经记不清了。 --- 周五——其实是哪天已经无所谓了——大卫在书桌前坐了六个小时。 没写代码,没做计划,没回邮件。 就这么坐着。 椅子不舒服,腰已经疼了一个月了,可能是坐太久,也可能是床上躺太久了,总之,全身隐隐作痛。 下午三点,他意识到自己一天还没吃饭。 他应该吃点东西。 但他没动。 屏幕保护程序亮起来,放着他大学毕业的照片。那时候的他看起来年轻,乐观,笑容都是真心的。 那是什么时候?六年前?七年前? 仿佛是另一个人了。 照片切换到家庭聚餐,父母笑得骄傲,爸爸手搭在他肩上,妈妈穿着特意买的新裙子。 他们那时多幸福啊。 而现在的大卫呢?快破产了,做了个没人要的产品,还天天骗父母说一切都好。 他合上电脑,照片消失。 屋里安静得出奇。 窗外的城市却生机勃勃,周五晚上,人们大概都在去 Happy Hour、约朋友、计划周末,过着普通人的生活。 大卫坐在安静里。 什么感觉都没有。 不羡慕,也不孤独,就是——无感。 这就是谷底。没有戏剧性,没有崩溃。 只是一片平平无奇的灰色地带,连在乎的力气都没有。 --- 周末过去了。 大卫几乎记不清自己做了什么。 周六:沙发。周日:床。大概吃了点东西,也许洗了个澡,细节全糊成一团。 他还在这儿,仅此而已。 --- 周一。 大卫11:17醒来。屋里闷热,不知多久没开窗了。 他在床上躺了二十分钟,继续盯天花板裂缝。 裂缝似乎长了,或者说他注意得更多了,角落分出一个“Y”型。 裂缝就是这样,慢慢蔓延,不修理就会越来越严重。 他大概应该通知房东。 但他不会。 最后还是起床,去洗手间,看镜子。 胡子参差不齐,眼睛红血丝,整个人像生了病。 也许真的是病,抑郁也算病吧?还是这就是失败的模样? 大卫用冷水拍了拍脸,没什么用。 慢慢走到厨房,冰箱里只剩调料和 Alex 的那瓶啤酒。 他本该去超市,吃点正经饭,做点什么。 但他没动。他打开啤酒,喝了一口,已经走味儿了,难喝得要命。 他还是喝完了,站在操作台边,看着窗外。 城市在初夏阳光下热闹非凡,树木新绿,人们穿着短裤,生活继续。 大卫把空瓶放在台面上,回到书桌。 笔记本从周五(也可能是周四)起就没开过。 他应该工作,应该打开电脑,应该再试一次。 可有什么意义? 三次了,三个版本,都失败了。用户不需要,或者说需要但不愿意付钱。 算下来没法活,愿景落空,理想和现实之间的鸿沟大得让人绝望。 也许是自己不够好。 也许想法本来就错了。 也许妈说得对,这一切不过是他死撑着不想长大,不想回去找份“正经工作”。 大卫坐在桌前,没有打开电脑。 只是坐着,手放膝盖上,盯着合上的银色机身。 时间流逝,分分秒秒。 阳光慢慢移动,房间越来越热。 窗外有人笑了,声音透过窗户,明亮、真实。 大卫已经记不清,自己上次笑是什么时候。 --- 下午两点左右——时钟显示2:13——大卫的手下意识地打开了电脑。 不是为了工作,只是……想做点什么,哪怕随便干点啥,也比啥都不做强。 原型页面还在,没关。 屏幕上的问题还在:“你真正想了解什么?” 大卫盯着它。 上一次,他对什么东西感到好奇是什么时候? 不是平台,不是数据指标,就是单纯地想知道点什么。 他已经想不起来了。 十六岁的他在图书馆里,听到乔布斯的演讲,满脑子都是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那会儿的好奇心撑了他好多年。 现在去哪儿了? 他手指悬在键盘上。 然后,没怎么思考,他敲下:“当你对一切都不关心时,会发生什么?” 这不是个真正的提问,原型没有相关内容,但他还是敲了。 屏幕转了几秒,知识图谱尝试加载。 然后崩了。报错:“没有找到内容路径。” 大卫差点笑出来。果然,连原型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。 他关掉报错。 对着空白搜索框发呆。 等等——为什么不是“对不起,我没有相关内容”,而是直接崩掉? 小问题,一个 bug,几乎无关紧要。 但大卫的脑子——那个程序员的、修bug的脑子——突然卡住了。 异常处理写错了。如果没内容应该优雅地提示,而不是直接报错。 他打开代码,翻到异常处理那部分。 看,第67行。只检查了空数组,没处理 null。 一行代码搞定,加个 null 判断。 大卫修了它。不是因为重要,只是他正好看到。 测试一下,还是那个问题:“当你对一切都不关心时,会发生什么?” 这次弹出:“这里暂时没有相关内容,试试别的问题?” 好多了。 他关掉测试界面。 又看了眼代码。 既然都打开了,还有个小 bug,内容排序器有时候顺序错乱,这个问题他知道很久了,一直懒得修——反正也没人用。 但此刻手指自动动了起来。找 bug,修 bug。 十分钟后,搞定。 测试通过。 他靠在椅背上。 两个 bug,修完。产品还是错的,用户还是不买账。 但他的手不抖了,胸口不那么堵了。 八天(或者九天、十天,已经数不清)以来,第一次,他的脑子终于在做点事,而不是纯粹“存在”。 还没有兴奋,没有希望,甚至谈不上兴趣。 只是——动了起来。有点前进。哪怕一点点,也比什么都没有强。 他又打开原型,看着屏幕上的问题—— “你真正想了解什么?” 测试时有个女生说,她随便敲了个问题,因为觉得反正没用。 为什么她会觉得没用? 这个问题悄悄冒了出来,不急不躁,就在那里。 大卫打开新文档,敲下:“为什么会觉得无所谓?” 盯着问题发呆。 现在还没有答案。 但他终于开始提问了。 这就够了。 不是恢复,不是顿悟。 只是——好奇心的微微回归。 麻木裂开了一道小口子。 他关上文档,保存,命名为“Questions”。 看了眼时钟,3:47。 他应该吃饭,应该洗澡,应该回 Alex 电话,应该干很多事。 但他又打开了代码。 还有第三个小 bug,知识图谱在手机上偶尔节点重叠。 他很早就知道,一直懒得管。 但现在,不知为啥,他想修。 不是为了拯救公司,也不是用户催的。 只是因为它坏了,能修。 而修理坏东西,正是他的本能。 哪怕其余一切都乱了套。 --- 晚上十一点,大卫还坐在桌前。 修了七个 bug,不急,但都修了。 腰疼,眼睛酸,肚子空。 但他的手在动,脑子在转。 他不再麻木。 没有快乐,没有希望,没有自信。 只是——活在当下,一行一行代码地敲着。 快午夜时,他保存好所有东西,合上电脑。 环顾公寓。 一片狼藉。脏盘子,堆成山的衣服,闷热的空气。 他终于打开窗户,夜风吹进来,带着城市的声音——远处的车流,有人的电视声,还有那种“活着”的背景音。 大卫深吸了一口气,这是这几天第一次真正的呼吸。 明天他也许会收拾屋子,也许继续写代码,修更多的 bug,搞明白哪里坏了,为什么坏了。 不是为了救公司,只是为了把事情做好。 因为做事——哪怕没人关心——也好过继续被灰色吞噬。 麻木感正慢慢褪去,虽然一点点、不均匀。 但确实在褪去。 而在这麻木之下,微弱但真实的,是他以为自己已经丢失的东西: 好奇心。 不是对成功,不是对愿景。只是——哪里坏了?下一个问题是什么?如果我试试这个,会发生什么? 最小的问题。 关心的起点。 大卫关了灯,屋子沉入黑暗,城市的光透过开着的窗。 他躺在沙发床上睡着了——至少不是地板,总算有点进步。 梦里全是代码、bug、解决的问题。 没有什么伟大转变,也没有人生大彻大悟。 只是干活。 这就足够了。 今晚。 此刻。 灰色正在消散。 --- *第七章 完*